她沒聽清楚；兩瓶啤酒的作用，讓她意識有些模糊。

　　用不可置疑的語氣，他再重復了一遍命令。

　　這是2010年夏日的一天，廣州大學城，廣州中醫(yī)藥大學國際樓國家數(shù)字家庭產(chǎn)業(yè)基地宿舍604房間。

　　胡書霖是那天剛剛散去的吃夜宵聚會者中的一個。在他的印象中，如此發(fā)號施令，正是那名34歲的男人———廣州華科教育咨詢服務公司總經(jīng)理黃波的風格：“第一次跟你說話，他會用很強勢的方式；如果你不吃硬，他會來軟的?！边@個大男孩始終艱難地企圖跟這名備受崇拜的“導師”保持一定距離：“我知道他很強勢，一旦靠近他就會被馴服?！蹦翘焱砩?，這些學生因為參加過這家公司一次名為“過火?！钡耐卣褂柧殻谎垍⒓狱S主持的一次心理游戲。結束之后，黃“特別挑選”他們七八個人———包括書霖和葉茵———留下來。

　　之后，他們被叫到黃的宿舍吃夜宵。黃的公司就在附近“醫(yī)科樓”———地廣人稀的大學城，學校有很多閑置房產(chǎn)，被用來招商；這幢樓里主要是各種招商來的公司，與教學沒有關系；而黃居住的宿舍，也因他是“國家數(shù)字家庭產(chǎn)業(yè)基地”招商對象，而只需給付四百多元的租金。深夜，黃波讓其他人“10秒之內(nèi)離開”，讓葉茵留下來幫忙清掃房間。學生們提議留兩個女同學好作伴，被黃拒絕了。胡書霖懊悔道：“回想起來真是對不起她———我們想不到老師會做這樣的事?！?/p>

　　沒有人會想到。在學生們眼里，黃波這個人，比學校的老師們可親而務實，又是一個“真心搞教育的成功人士”，急于在就業(yè)市場尋找自己位置的大學生們尊稱他為“導師”和“恩師”，或是親昵的“波爸”或“波哥”。成為他的“徒弟”，是很多人被他的演講激勵出的理想。

　　“喝酒的時候他拼命講經(jīng)商的經(jīng)歷，怎么練酒量，還有酒桌上發(fā)生的故事啊……當時的感覺是學習唄，挺感興趣的?！本瓦@樣，葉茵被灌了兩瓶啤酒，“走路都歪了”。

　　當黃波重復命令時，葉茵“還是沒有回過神來。”和培訓時一樣，黃波開始他的“教學”：“人輕輕地來到這個世界，也將輕輕地離開。除了心靈和智慧，你帶不走任何東西，包括你的肉體。你要拋開你的肉體。將來到社會上要過很多關口，肉體這關都過不了，我怎么教你？”在當晚的心理游戲中，學生們已經(jīng)被測試過了：在“飛得更高”的音樂中，18分成9組，每組兩人，一個人閉目在屋子里走，另外一人不說話但幫助對方閃避。黃波對每個人都進行了分析；對走得大搖大擺的葉茵的評價是：很有膽量、有主見，但是別人意見要聆聽。

　　“倒計時到最后10秒，我就脫了。因為他說的那些話。他讓我躺下，到這個時候，我也沒有意識到他在對我做什么。我相信他，覺得他在教我東西?！?/p>

　　一邊要求抱著胸的葉茵打開身體，黃開始撫摸她的敏感部位。“問我害不害怕，‘不要怕，要相信老師———這是成為我徒弟的第一關！’”

　　“我很暈，想睡覺。接下來他打開電視看了幾分鐘，我基本都快睡著了，他動手———直到這一步。我都還以為他是對我的測試。我說老師你不要這樣行不行？他一直說，要相信老師?！?/p>

　　“測試”的結果是發(fā)生了性關系?！氨凰曛?，我很想哭，又哭不出來。還過神來，這個測試怎么這么莫名其妙，怎么發(fā)生了這么多事？我心里很糾結很害怕?！?/p>

　　天在五點多就亮了，葉茵穿上衣服離開房間。她坐在樓下的大榕樹下發(fā)呆很久?！拔夷菚r候想，他是對我產(chǎn)生了感情嗎？還是只是一個測試？我要報警嗎？這屬不屬于強奸？”突然，她想起正在交往的男友，“覺得對不起他?！?/p>

　　遍布高校的“公益演講”

　　“心靈穿刺”推銷“課程”

　　葉茵只是諸多遇到這種“測試”和“教導”的大學女生中的一個，有著類似經(jīng)歷的5名女生接受了南都記者的采訪。對于專科生米蘭，90秒的“測試”時間精簡到10秒。為何在遭遇當時不呼救也不制止對方？面對記者的疑問，另一名投訴的女生迎春輕輕地說：“他的說服力———不是你們想象中那么簡單的。他能把他想說服你的東西，聯(lián)系到你想要的東西上去；你根本沒有想到這個老師會坑你，會信任到不可以懷疑的地步……”

????外人很難理解學生們所卷入的這個“課程”的影響力。各種校內(nèi)報道和華科公司的宣傳顯示，黃波的“公益演講”遍及了廣州幾乎所有的大學，從重點到二級學院和大專。從2007年———或者更早———到現(xiàn)在，他公司的觸角曾經(jīng)伸向廣州周邊幾乎所有大學校區(qū)，他用“測試”和“教育”為手段誘騙女生、女下屬發(fā)生性關系的傳說，散布在各種耳語中；在此過程中，公司也不斷易名：新實力、海創(chuàng)西點、華科西點……

????學生們講述的跟黃波結識的過程，通常大同小異。通過學校的就業(yè)協(xié)會、營銷協(xié)會等社團，他進行一次“公益講座”。講完之后，他會留下信箱和手機，請感興趣的同學跟他聯(lián)系，公司會在眾多留言者中間抽取“有緣人”出來參加免費沙龍。事實上，每個與他們聯(lián)系的人都會被邀約———這是很久以后，葉茵成為公司一員之后才了解的事實。同學們被要求，發(fā)郵件給黃的時候同時回答四五個問題———人生目標、對學習的看法、對得失的看法、為何要在黃的身邊學習和兼職，并發(fā)一張近照。

????“各位親愛的朋友們，你們好！”沙龍以黃波的這一句開始，同學們則照例要高呼：“好，很好，見到你更好！”

　　每次沙龍的程序都是一樣的，從自己450元起薪來廣州打拼、15個月后買房子、18個月買車的“奮斗故事”開始，黃開始引出“人生的核心價值———責任”的話題。于是，進入算賬環(huán)節(jié)，他用“相當?shù)汀钡纳钯|(zhì)量標準，最后算出一輩子至少要賺363.8萬，才能履行人生的責任。黃巧妙地換算成，每月賺4000元的話，要工作75年，而4000元是很多大學生尤其是占華科學員大多數(shù)的二本和專科學生可望而不可及的起薪。

　　幻燈片重重打出“責任、責任、還是責任”、“窮人逃避責任、富人承擔責任”之類的警語。黃波開始介紹自己是“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”，要跟大家“玩玩心理學”。于是開始了公司內(nèi)部叫做“心靈穿刺”的環(huán)節(jié)。

　　大家全體起立，熄燈。黑暗中只有黃的聲音：“接下來你聽我的就行了。別怕，黃老師在。”黃要求學生們“擁抱自己，慢慢放松。隨著我的聲音去思考去想象”。

　　音樂輕輕響起，黃用晚會主持人一般“如泣如訴”的聲調(diào)：“多年以前，我出生在一個非常非常幸福的家庭，一位非常愛我的母親，時刻保護我的父親……”慢慢地，他講到大學生對未來就業(yè)只有“兩千三千的工資”的“很煩、很迷惘”，對父母的白發(fā)和皺紋的愧疚和焦慮，黑暗中，歌唱父母恩情的女聲吟唱越來越強。最后，黃強調(diào)，同學們必須追求成功，“讓你母親一生微笑，讓你父親為你自豪”；等到重新開燈，很多學生已經(jīng)泣不成聲。

　　沙龍的后半部分是介紹公司提供的各種課程———“成功人士”主講，加上到著名企業(yè)參觀和實習。這些課程可以幫助學員“三個月內(nèi)自強自立，不需要問父母拿錢”，還沉浸在情緒中的不少學生會輕易交錢學習，葉茵她們那一期，俗稱“過火?！钡亩逃?，是兩天一夜的“潛能開發(fā)特訓”，收費888元，她“直接沖上去就交錢了”。盡管，后來很多學生發(fā)現(xiàn)，市場上類似的拓展項目，收費通常不到一半。

　　決定報名的學生，黃會讓公司員工去辦收費手續(xù)，他則把沒有報名的學生集中，“解決問題”。這時，黃“最寶貝的大徒弟”，一名暨南大學在校高年級學生上場，嫻熟地開始游說———黃對她的介紹是，“沒讀大學就賺了四萬了”。

　　這名“大徒弟”表明自己是從課程受益者的角度談體會。從她花高額學費上外語中學，到保送暨大的經(jīng)歷，“大徒弟”向大家重申知識的重要：“我短短幾個月就賺幾萬塊……關鍵看有沒有這個能力和本事，這是靠學來的；48次課程能認識48位老師，假設和其中三位老師成為朋友———人脈就是錢脈！”

　　對于還猶豫舍不得交出定金的學生，黃波最后推出據(jù)說是不收學費，只收120元會員費的“創(chuàng)業(yè)聯(lián)盟”和“就業(yè)精英會”項目。

　　這一場“沙龍”的推銷意味相當明顯，其程序跟傳銷組織的洗腦“晚會”神似。但對于在很多困局內(nèi)的學生，卻意味著救贖。

　　華科西點的學員以二級學院、?？频膶W生為主，還有少量對專業(yè)不滿意的重點院校學生。尤其對那些因為高考失誤而進入二級學院的學生，參加職業(yè)培訓，是他們不甘人后“求上進”的方式。

　　二本A院校，一個學年需要6000多元學費，二本B則一般一年要1萬多。高昂學費的另一面，是這些院校在就業(yè)市場的競爭力遠不如重點院校。同學們大多面對眼下的家庭經(jīng)濟壓力，和四年后的就業(yè)難題，慧珊說，“都有一種蠻希望在學校就創(chuàng)下一點事業(yè)的想法?！比缁凵核诘亩続學校，或米蘭所在的?？?，都在偏遠郊區(qū)，學術人文類講座極少，對外兼職實習機會也幾乎沒有。校園講座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商業(yè)類培訓機構打著公益牌子做的。昂貴的公務員考試培訓、上萬元的名企實習計劃，在學校都頗有市場。

　　面臨極大的就業(yè)壓力，而課業(yè)卻很悠閑，一年下來學校只有兩次講座，讓米蘭很迷茫?！斑@時候有這么一個培訓機構宣稱可以給實踐機會我們，可以鍛煉我們的協(xié)調(diào)能力，口頭表達能力，有一個社會經(jīng)驗豐富的老師教我們，可以給一個角度我們更好地看到社會與外面的世界，我當時的感覺就像是拿到一條救命稻草似的?！八f。

　　一位女生的網(wǎng)志寫道：“聽了黃波老師的講課，原本無力的我突然精神抖擻。決定好好干一回?！边@是很多人的共同感受。

　　無從查證的感人故事

　　“過火海”開發(fā)“潛能”

　　短訓，是學生們進一步接觸黃波的門檻。其中，最大“賣點”就是“過火?！薄粭l20米左右、由燒紅的木炭鋪成的“跑道”，學生們赤足跑過，而不會燙傷。

　　這個過火海訓練，其實是流行一時的“成功學”培訓的重要儀式。它在培訓業(yè)界的應用似乎始于美國的“潛能開發(fā)大師”安東尼·羅賓，而將其引入中國的又是紅極一時、自稱為安東尼·羅賓“最得意弟子”的“動力成功學創(chuàng)始人”劉一秒和“華人成功學權威”陳安之。黃波愛展示一張PS痕跡很重的照片，表示他在“過火?！狈矫嬖砂矕|尼·羅賓親自指導。

　　我平靜地來到這個世界

　　我也會平靜地離開這個世界

　　但我堅信我會創(chuàng)造輝煌

　　我愛我自己

　　我愛父母

　　我愛所有人

　　我相信我自己

　　我無所不能

　　因為我無所不能

　　我一定會創(chuàng)造輝煌

　　過火海時，黃波告訴學生們這些口號。即便是一些企業(yè)老板、職業(yè)經(jīng)理人，在參加各種過火海大會的時候，都有某種“頓悟”“上層次”之類的體會。雖然這并非真正的“異能”———幾乎人人都可以安然跑過“火?！?。

　　除此之外，更重要的是，跟“導師”親密接觸。黃波把所有女生叫“寶貝兒”，很喜歡抱同學，對女同學還要摟腰。

　　女生麥文燕有些不習慣?！澳翘焱砩线^火海，每個人他都要去抱，整個人抱過來……你一個老師不應該注意距離嗎？可是我沒說啥。很多人都很崇拜他，我這么說要被當成異類的。”而篝火晚會上，大家跳交誼舞，黃大肆撫摸一個女生的背部，文燕更覺有異。在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討論這件事之后，她決定絕不單獨跟黃在一起相處。

　　“過火?！币灿斜粚W生們叫做“催眠”的“心靈穿刺”環(huán)節(jié)，仍然是音樂，黃波詩朗誦一般的感親恩倡議，孩子們相互摟著肩，哭成一團。

　　除了身體接近，還要交心。黃波有若干著名的故事，除了從450元的底薪做起，一年從畢業(yè)生到CEO （盡管他號稱任職CEO的三個企業(yè)都很難查到相關資料，在廣州工商登記系統(tǒng)也沒有記錄），15個月廣州買房的奮斗故事；還有自幼家貧，母親挖煤把五個孩子拉扯大，現(xiàn)在家族企業(yè)做大，報答母親的孝親故事；以及一個相識于貧困又在境況好轉之后患白血病死去的前女友“阿芳”的故事———他說他因為阿芳，到現(xiàn)在還沒有結婚，手上還戴著當初的訂婚戒指。這些故事無從查證，卻能感動這些沒有社會經(jīng)驗的年輕人。

　　短短兩天一夜，“畢業(yè)儀式”上，孩子們與黃波擁抱哭泣，胡書霖那組的組長，一個男生，直接跪在黃波腳下磕起了頭。